李大山的牺牲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每个人心口。
那声闷响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,搅得夜色更沉。
陆渊的拳头攥得死紧,指甲抠进掌心的嫩肉里,一股铁锈味混着汗味钻进鼻孔。
李大山最后那一眼——平静得像口枯井,又决绝得像块崩裂的石头——在他脑子里生了根。
“不能白死。”他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,挤出的话带着磨砺的粗粝感。
柳青没吭声,脸上泪痕早就被夜风吹干了,留下两道紧绷绷的印子。
她用手背狠狠蹭了下眼角,蹭得皮肤发红,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,亮得扎人。
周小刀年纪最小,这会儿死死咬着下唇,把那点呜咽声硬憋回肚子里,憋得肩膀直哆嗦。
王刚的大手重重落在他肩胛骨上,那一下沉甸甸的,像是要把小刀的魂儿给按回腔子里。
天墨黑的,连颗鬼火似的星星都瞧不见。
没了李大山这根活地图,陆渊只能凭着脑子里那张皱巴巴地图的影子,领着大伙儿在崎岖的山林里跌撞。
每一步踩下去,枯枝败叶的断裂声都像在敲丧钟。
鬼子的吆喝、皮靴踢踏声、狼狗瘆人的狂吠,忽远忽近,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。
小林一郎是真红了眼,把能调动的兵都撒出来了,铁了心要把他们这几个“土耗子”摁死在这片山里。
“陆…陆大哥,往…往哪?”周小刀喘得像拉风箱,嗓子眼干得冒烟,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陆渊猛地收住脚,耳朵贴在冰凉的夜风里。
远处,几点飘忽的火光正朝着他们这块儿包抄过来。
“大路走不得了,找死。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目光刀子似的刮过四周。
林子够密,可没个能卡住的咽喉要道,一旦被围,就是死棋。
“得找个窟窿钻进去,喘口气,再琢磨。”
王刚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,声音又低又沉:“鬼子下血本了,仨中队打底,还带了狗鼻子。咱们这趟踩过的草,留过的汗味儿,瞒不过去。”
柳青忽然扯了下陆渊的袖子,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颤:“那…那边,树杈子后面,瞅见没?像…像个尖儿?”
几人顺着她微抖的手指望去。
稀疏的树影后面,一个黑黢黢的尖顶戳破了夜空,孤零零地立在那儿,透着股说不出的怪诞。
“过去!”陆渊没犹豫。眼下,就算是个耗子洞,也得钻一钻。
四个人,陆渊架着快脱力的周小刀,王刚护在柳青身侧,深一脚浅一脚,踩着碎石烂泥,趟着没膝的荒草,朝着那尖顶摸去。
越近,那轮廓越清楚——是座废弃的破教堂。
石头墙被野藤缠得像个绿毛粽子,彩玻璃窗早就烂得只剩几个黑窟窿,活像骷髅的眼窝子。
周围荒草疯长,死寂一片。
“这…这地方…”周小刀喉咙发紧,后背凉飕飕的,不自觉地往柳青身边缩了缩。
陆渊没答话,鹰隼似的目光扫过教堂四周。
草是乱的,但没人踩的新茬儿。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:“荒了好,鬼子想不到。他们肯定以为咱们往深山老林或者屯子里钻。王刚,跟我摸进去探探。柳青,小刀,外头猫着,有动静,响枪!”
“嗯!”王刚应了声,反手从后腰拔出那把磨得锃亮的匕首,刀刃在微光下泛着一点冷芒。
他和陆渊像两条影子,贴着墙根,蹭到了那扇虚掩着的厚木门前。
门板沉,但边角都朽烂了。
陆渊用肩膀顶住,极缓地发力。
门轴发出一声拖长的、让人牙酸的“吱——嘎——”,仿佛垂死之人的叹息。
一股阴冷的、混合着陈年灰尘、湿木头霉烂味和一种…难以形容的、淡淡的铁锈似的腥气,猛地涌出来,扑在两人脸上。
陆渊屏住气,侧着身子挤进门缝的黑暗里,王刚紧跟着他,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。
里面比外头看着还空旷,也更破败。
几缕惨白的月光从破窗户窟窿里漏下来,落在积满灰的布道台和东倒西歪的长椅上,照出满地狼藉的碎玻璃和鸟粪。
那股腐朽味浓得化不开,底下还隐隐约约裹着一丝别的、更腻人的味道。
陆渊朝王刚打了个手势,指指左边,自己猫着腰,贴着墙根往右边摸。
每一步都落得极轻,脚底板试探着往下踩,生怕踩碎什么。
突然,他脚尖踢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。
心里咯噔一下,陆渊瞬间矮下身,几乎趴在地上,借着墙边透进来那点可怜的光,死死盯住墙角那堆黑乎乎的东西——像是几个破麻袋胡乱堆着。
他屏住呼吸,用匕首尖极其缓慢地挑开最上面那层脏污发硬的麻布。
月光恰好落在那挑开的一角上。
陆渊的呼吸骤然停住。
门外,柳青和周小刀背靠着冰冷的石墙,心脏在嗓子眼狂跳。
一阵小风打着旋儿吹过,把教堂里那股子怪味又送了出来。
这次,柳青闻得真切了些——那铁锈似的腥气里,分明缠着一丝…若有若无的、甜腻腻的、让人胃里翻腾的血味儿!
她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枪柄,指甲盖都泛了白。
扭头看向周小刀,黑暗里,小刀的脸惨白惨白的,嘴唇哆嗦着,眼神里全是惊惧。
不用说话,都知道对方心尖上爬着什么。
教堂深处,那片最浓最稠的黑暗里。
“窸窸…窣…”
一声极轻、极细碎的摩擦声。
像是沾了血的布头拖过粗糙的地面,又像是什么带着鳞片的东西在缓慢地挪动。
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心跳盖过。
但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,陆渊和王刚的身体同时僵住了,像两尊瞬间冻结的石像。
所有细微的动作——呼吸、眨眼、甚至血液的流动——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。
两人的目光,锐利得如同淬毒的钢针,死死盯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那黑暗,不再只是阴影。
它仿佛活了过来,带着冰冷的、黏稠的恶意,正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其下森然的獠牙……